“一个幽灵,共产主义的幽灵,在欧洲游荡。”1848年,也就是在马克思、恩格斯合写的《共产党宣言》出版那一年,一个名叫徐继畬的政府官员刻印的《瀛寰志略》,如在大清国死寂的政界和思想文化界投下了一块巨石,在激起层层波澜的同时,也击碎了中国人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世界观。
重新认识中国
徐继畬(1795—1873年),字健男,号松龛,山西五台县人氏,出身官宦家庭,经科举考试而入仕。1840年,鸦片战争爆发之时,徐继畬受命督兵海防前线的福建漳州,发誓“以此土为安危,以此城为存亡”。面对英国人的坚船利炮,徐继畬悲愤地写道:“二百年全盛之国威,乃为七万里外之逆夷所困,至使文武将帅接踵死绥,而曾不能挫逆夷之毫末。”他意识到中国不能再抱守“天朝上国”的心态了,只有打开眼界,了解夷情才是当务之急。
1842年,道光皇帝任命徐继畬为福建巡抚,在战争的刺激与皇帝的鼓励下,徐继畬多方搜集材料,广泛接触外国传教士和外交官。“每晤泰西人,辄按册子考证之。于域外诸国地形时势,稍稍得其涯略,乃依图立说,采诸书之可信者,衍之为篇。久之,积成卷帙。每得一书,或有新闻,辄窜改增补,稿凡数十易,……公事之余,惟以此事为消遣,未尝一日辍也。”
道光二十八年(1848年),历经五个寒暑,54岁的徐继畬终于将其对西方世界的研究心血《瀛寰志略》一书完成,全书共十卷,15万字左右,配图42幅。《瀛寰志略》以图为纲叙述,首以“地球平圆全图”为引介绍东西半球的概况,然后展示“皇清一统舆地全图”,从世界地理的角度明确指出中国在亚细亚之东南,虽然从面积来看,中国是亚细亚之中最大一国,但却仅是世界版图中的一国。这就打破了传统朝贡体制下“天朝上国”的思想束缚,从客观上纠正了国人对中国在世界格局中的种种错误认知,显示了观念上的巨大进步。
重新发现世界
长期以来,“中国中心说”是华夏子民脑海里的固守观念,对域外世界则知之甚少乃至毫无所知,道光皇帝就曾经问英国是否与俄罗斯接壤。《瀛寰志略》对各国的确切位置和版图的大小作了计算,按亚洲、欧洲、非洲、美洲的顺序依次介绍了80多个国家的地理分布、历史沿革、政治制度、经济状况、文化习俗和社会风貌。
徐继畬曾亲身见证英国人先进的武器装备,他感慨火器本创自中国,却被西人发挥得更为精妙。《瀛寰志略》在描述西方时,称赞英国“长于制器,金木之工,精巧不可思议;运用水火,尤为奇妙”;美国“商船火轮船无所不到,陆地有铁路,马车与火轮车并用。火轮车行甚速,每日可三四百里”。通过对英、美两国的分析,徐继畬认为,推动西方诸国强大的基础就在于工商业的发达。他在《瀛寰志略》中写道:“欧罗巴诸国,皆善权子母,以商贾为本计。关有税而田无赋,航海贸迁,不辞险远,四海之内,遍设埔头,固因其善于操舟,亦因其国计全在于此,不得不尽心力而为之也。”他特别以英国为例指出,英吉利三岛论其幅员不过与福建、广东、台湾相若,即使尽为沃土,地力产能又有几何?但却能骤然富强纵横数万里,原因就是工商发达,“益四海之内,其帆樯无所不到,凡有土有人之处,无不睥睨相度,思朘削其精化”。
借鉴强国民主政治
《瀛寰志略》最有特色也最具争议的,是在一个封闭已久的专制王朝国门初开的情况下,对西方资本主义民主政治制度给予了重点介绍和肯定,并倡导借鉴西方进行改革。徐继畬对英美列强的议会组成、职权范围作了详细的考察,指出议会制是西方各国的共同体制和富强之本。
《瀛寰志略》最具精化的部分是在第八卷中对美国政治制度的推崇:“幅员万里,不设王侯之号,不循世及之规,公器付之公论,创古今未有之局,一何奇也。”徐继畬对华盛顿尤为钦佩,称赞他是“异人也”,起事勇于陈胜、吴广,割据雄于曹操、刘备,“即已提三尺剑,开疆万里,乃不僭位号,不传子孙,而创为推举之法,几于天下为公”。在徐继畬看来,虽然中国历代王朝政治一直宣扬上古尧舜禹选贤任能的仁德,但在实际统治中却从来没有做到,反而延续了“家天下”的做法。而美国“不僭位号”“不传子孙”,以选举推选领袖人物的制度却实现了天下为公的国家治理。因此,他对美国的政治体制给予了充分肯定。
改革思想之启蒙
《瀛寰志略》透过西方先进的器物进而研究资本主义强国的政治经济制度,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一般地理学著作的范畴,这正是徐继畬领先于时代之处。但正如恩格斯所言:“传统具有一种巨大的阻力,是历史的惰性力。”在大多数中国人对世界的认知还停留在以中国为中心,以中华文明自傲,拒学“蛮夷”的时代,徐继畬对西方国家的礼赞,无疑极大地冲击了传统士大夫“夷夏大防”的心理防线。因此,《瀛寰志略》出版后即招致诸多非议,“见者哗然”。时人激烈批评徐继畬以国家封疆重臣的身份一意称赞英美,暗讽天朝制度,如此为西方造势简直就是“轻重失伦,尤伤国体”。1850年,在《瀛寰志略》成书两年后,徐继畬被撤去福建巡抚职务。
马克思指出,中国的精英在鸦片战争数十年后仍然固守着自己的观念,“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来欺骗自己”。在第二次饱尝鸦片战争失败之苦后,徐继畬对世界大势的认识终于拨动了改革派政治家的心弦。1867年,改革派领袖恭亲王奕重新启用徐继畬为总理衙门行走、同文馆事务大臣,并且定《瀛寰志略》为教科书。默默无闻20年后,《瀛寰志略》终于赢得世人的尊敬和肯定。清朝首位驻外使节郭嵩焘出使英国归来后由衷地赞叹:“徐先生未历西土,所言乃确实如是,且早吾辈二十余年,非深识远谋加人一等者乎?”
《瀛寰志略》意义更为深远的,是其对西方政治制度优点的正视和学习,为后来的维新思想家作了政治改革的思想启蒙。维新派领袖康有为说,见《瀛寰志略》后才“知万国之故,地球之理”。梁启超也称:“在沪始见《瀛寰志略》,始知五大洲各国……当时中国士大夫之稍有地理知识,实自此始。”而与中国一衣带水的日本早在1859年就已开始大量翻印《瀛寰志略》,称此书“通知世界之南针,大有助于维新”。
近代晚清社会的一大难题,是究竟接受开放的事实改革自强还是一味地顽固封闭到底。正如西方地理学知识的增长推动了西方的复兴一样,徐继畬的《瀛寰志略》也为深受传统思想束缚的中国人带来了新的观念。通过这本书,徐继畬向清朝统治者和士大夫们传递了世界的新图景和改革的呼声。19世纪后期,西学在中国广泛传播,此后各种救国思潮兴起,《瀛寰志略》实为先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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