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寅初和季羡林的两个座右铭

    1998年4月下旬，我到北京参加了一次会议后，没有马上回乌鲁木齐，而是迁到干面胡同北京东城区委党校的招待所住下了。这里距东总布胡同32号马寅初故居很近，我的目的是按事先约定，求访马寅初的次子马本初先生。求访的内容是向他了解马寅初生活、工作、性格的一些真实的、鲜为人知的细节或轶事，并澄清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，因为我奢望写一本内容生动而又真实的马寅初略传。
　　马本初是一位精通英语的工程师，当时已73岁。名门后裔，自有特色，本初先生神态儒雅，学识渊博，待人谦和，也很爽直，对我连续三天的求访，有问必答。在此过程中，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，他两次强调马寅初一生践行的座右铭是“能言他人所不能言，敢言他人所不敢言”。前一句是智慧问题，后一句是勇气问题。智勇双全，此之谓也。依拙见，古今中外无数的历史事实可证明，“敢言他人所不敢言”是件很难做到的事，中国早就有“祸从口出”“三个不开口，神仙难下手”的民谚。马寅初百年生涯最突出的特色之一，恐怕就是这种“一点浩然气，千里快哉风”的行事风格，因此他常发黄钟大吕、惊世骇俗之声。
　　求访过马本初先生之后，我要到北京大学去一次，以便给马寅初当年办公的建筑物（燕南园43号）拍张照片，同时拜望季羡林先生。我有幸与他老人家相识始自1981年初。那年新疆社会科学院创办《新疆社会科学》杂志，我是院刊编辑部的负责人，筹办创刊号时曾恭请季羡林先生赐稿。老人家很快给我们寄来了一篇关于比较文学的文稿和一张他的照片，我们把这篇文章刊登在创刊号上了。从此，我每到北京大多拜见一次他老人家。季先生的平易近人，温厚亲切，长者风范，还有那件似乎永远在身的蓝布中山装，自是生发了一种特殊的魅力。
　　季羡林先生住在朗润园13号的一楼。老人家的书房由于藏书占地过多，所以没有沙发之类的家具。他写作的地方是一个阳光充足，但不到两平方米的阳台。我送给老人家一盒新疆特有的雪莲，他欣然接受了。当年87岁的老人家对我说：“够老了，戴上度数最高的眼镜还要借助一个放大镜才能看书写字。”我说：“您刚刚出版的《牛棚杂忆》，我拜读了两遍。”他问我：“印象如何？”我说：“很感人，特别是您到医务所看病的那一段，我看出了泪水。但是，我又觉得您写到某些问题时，似乎欲言又止了。”季先生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，他沉默了一会儿，像是自言自语地说：“假话全不说，真话不全说。”这两句话，在我此访中印象极深。多年后，我看到一篇纪念季羡林的文章中，又提到他老人家不止一次做过同样的表白，这似乎是他为人处事的一个座右铭。
　　“假话全不说”是一种极高尚的品德，能够做到这一条的人当属凤毛麟角吧。回忆起来，我在某些场合说些言不由衷、逢场作戏的假话是常有的事。对此，我不曾以为耻，反而心中自诩，以为我已经逐步变得老练和成熟一些了。每念及此，殊觉汗颜。假话和诚信是对立的，现在宣传舆论上大力倡导诚信，就是为了克服种种假话和那些弄虚作假的丑陋之事。
　　至于“真话不全说”对不对？这是一个很费思量的大问题。我想，以季羡林先生的高德，他是不会宣扬滑头哲学的。首先要肯定“真话”是主观认识，而不能等同于客观真理。真话不全说，并非回避真理以求明哲保身，而有谨言慎行、不信口开河的意思，这是一种修养。另外，季先生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耄耋老人，以他丰富而非凡的经历和阅历，以他沉稳的性格和练达的智慧，在“真话不全说”的感悟中，可能包含着些许悲凉和苦涩的感慨，因为人生并非全是喜剧。辛弃疾的传世名句“天凉好个秋”，与“真话不全说”异曲同工，后者更直白罢了。